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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金说到做到,果然约了筠子见面。谁晓得临到周末,好久没联系的任伯伯又打来电话,说他一朋友周六有个藏品展,让张礼然也过去一下。张礼然没好意思拒绝,对这个展览也有点兴趣,就央着张金改期。
张金为难了。毕竟已经推过一回,一次尚可,两次三次就不大好了。她想了想,折中了一下:“要不这样,我陪你过去。完了你提前走,我们仨再一起吃饭。”张礼然觉得这样也行,只是担心她会觉得无趣。张金摆摆手:“没事,剑玺阁那块儿跟筠子家离得不算远。大不了我先去找她蹓跶蹓跶。只是——”她特地强调道,“你可得记着准时出来,别又一头迷进去,让人好等。”上回在饱蠹楼张金可是等够了,今次非得提前打好预防针。
鉴禧艺术馆所在的大厦周边,高楼林立,树木也繁多。即便在这尚未抽芽发叶的早春,它们密匝匝的秃枝桠竟然也能挡住一大部分太阳,并且在明晃晃的光线下泛出蜜腊般的光泽。待得进到楼里边,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尤其是循了楼梯向地下一层的展厅走去时,因为两侧墙面俱是灰黑色,头顶的小射灯光源集中又排得稀疏,所以显得很是幽寂。投射在阶梯上的几个影子,看起来像是走在墓道、准备下地宫的盗贼。
展厅里很静,不多的观众零散分布在玻璃柜前,以各种姿势鉴赏、品评或者只是观看。三人从入口处逐一看过去。张礼然看得细,所以落在了后面。为赶上张金,她也只好做了些牺牲,蜻蜓点水地先看一眼睛,同时与前方两人若即若离。
“瞧这,像不像女人的身体?”筠子指着一个通体鲜红、绘有梅花的的粉彩柳叶瓶问道。话音刚落,张金便乐了起来。她对筠子的说话方式已经很习惯了。掩嘴而笑之余,却听得一声细小的“真恶心”,张金愣了愣,随即转头看向张礼然。然而,那丫头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临近一个瓷碗和它底下的铭牌,压根没有说过话的迹象。张金疑心是自己耳朵出毛病了,一旁的筠子却勾了勾唇角,笑道:“看来你家小孩儿很不喜欢我这么说呢。”
张礼然确实很不喜欢她这么亵渎艺术品。纵然大家在鉴赏时常常会用些约定俗成的拟人词汇,诸如细颈、丰肩、圈足不等,但谁也不曾露骨地将整件器物视为人形。联想到张金提过的一些关于筠子取向和情感的状况,张礼然不无阴暗地想:这人莫不是想女人想得疯魔了?
正在这时,筠子从包里翻出一个A5大小的速写本,照着瓶子画了起来。铅笔在纸面上摩挲的沙沙声,在清静的展厅里很是扎耳。趁她忙着,张礼然赶紧找了个理由拖着张金离开,只盼离这株大毒草有多远是多远。走过筠子背后时,张礼然状似无意地瞄了一眼,只见米白的无酸纸面上有几许灰色初初勾勒出一个女子的线条,腰身细长,腿也细长。左侧那页上,已经画好了一个正面全身像,此时筠子正在右页同样尺寸、初具轮廓的侧身像上奋笔描绘——不巧正是在画胸部处的纹样。
她俩还没走出两步,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穿黑风衣的中年男人,站在筠子旁边看着她画,还饶有趣味地问:“你为什么要画这个?”两人就这么搭上话来。在他们的言谈间,张礼然了解到,筠子是做服装设计的。拿本子出来涂鸦,是因为她被这个柳叶瓶激发了创作灵感。
聊了一阵,任伯伯姗姗来迟,跟他们几个都打了招呼。张礼然这才知道,那个风衣男人原来是这些展品的主人,也是这次展览的藏家和主办者。他姓程,年纪比任伯伯小一些,所以张礼然叫他一声叔叔。程叔叔也是任伯伯以前在券商时的同事,跟段总也相互认识,只不过当年不在一个部门。他原先的业余爱好就是收藏,后来觉得投行压力太大便辞职搞了一阵子画廊,现在又出山在做艺术品投资基金相关的事。
一番寒暄过后,照常理,本该是程叔叔抛下一句“你们慢慢看”然后悠然而去,谁晓得这样做的人是任伯伯。张礼然看看任伯伯的背影,又看看对面的程叔叔,心里巴不得后者也赶紧离开。但是程叔叔一点都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也没去打扰正在创作的筠子了,反倒是跟金然两人展开了亲切的交谈和提问——而且,主要是张礼然。
难得在同有张金和异性在场的情况下享受主角待遇的张礼然却并不享受这番交谈。原因无它,程叔叔简直是该叫做“程好问”,逮着谁就问谁。而且他问一个,她不会一个。不会答倒也罢了,关键是她都不感兴趣。看看,这位“十万个为什么”都问了些什么:
“能看出是什么青料吗?”
“……靛青?”
“这是苏麻离青。元和明早期的青花瓷大多是用这种进口的青料……”
张礼然一头雾水,寻思着这“索马里”不是盛产海盗么?莫非那里古时候治安还不错,亦或成吉思汗的铁骑和太祖皇帝的锦衣卫在海上也颇有名声?不然古人哪来这么大胆子跟他们进行国际贸易呢?再一想,索马里貌似在非洲,即便是相对晚一点的永乐、宣德,不晓得郑公公的船队跑没跑那么远……
这一茬还没闹明白,程叔叔下一波发问又来了。好容易是属于张礼然知识范围了,尽管颜色釉瓷这块她也不在行。
“你看那是什么釉?”
脑海中的词呼之欲出,但张礼然就是说不出来。她凝神细思了一小会儿,总算有惊无险地想了起来。“剔红。”
“什么釉?”程叔叔可能是没听清,追问了一次。
“剔红。”再次张口,张礼然觉得念着不太对劲。
“应该是‘祭红’。”筠子冷不防地出声,朝着张礼然扬了扬眉毛,“剔红是漆器的术语。你上周出来,那模样才是叫做‘剔红’。”张礼然被筠子抢白了一番,又被调侃过敏的事,大为尴尬,恨不得就地打个洞钻下去。
她何尝不知道剔红是髹漆工艺,祭红是烧釉工艺?只不过在紧张之下口误了而已。想到这里,她又极其不满地对着程叔叔的侧影翻了个白眼。都怪他尽问这些关乎技术而非关乎艺术的破烂问题,害得她个个都答不上来,颜面全给丢尽了。
走着走着,身边围的人越来越多,大约都是听到有讲解吧。程叔叔渐渐也分|身乏术了,问张礼然问得少了,主要都给那些观展的人讲解去了。好容易解脱的张礼然暗自松了口气,开始搜寻张金的身影。不看还好,一看鼻子都快气歪了。不远处,张金和筠子正在窃窃私语,笑得很是投契。张金将近一米七的身高,站在筠子旁边,看上去居然有种小鸟依人的感觉。
感应到她的目光,张金侧过脸冲她遥遥一笑,便动身朝这边来。张礼然望着一点点走近的张金,余光瞥到正翘首仰脖跟随程叔叔的话语拜瞻身旁大罐的一众人等,蓦地涌出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感动与甜蜜。
程叔叔突然回身问张礼然,“你来说说,唐三彩采用了什么样的烧制方法?”
张礼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唐三彩?这又是她的盲区!作为一个很普通的业余爱好者,宋元明清的诸般胎釉彩尚且不能分清,前朝的又怎么会有空去管?因为旁边还有十几号观众齐刷刷地望着,张礼然紧张地攥着毛衣下摆,手心都冒出汗了。一个词倏地闪过脑海,然后脱口而出:“呃……模拟退火吧……”
听罢,程叔叔的表情很是古怪。他愣了愣,对张礼然的神来之语未予置评,而是转过身向听众们公布了答案:“唐三彩采用了素烧的方法。素烧,是跟釉烧相对应的,两者主要区别在于温度。素烧一般800到1000度就差不多,釉烧则最低也要1200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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