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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留之间(第1页)

出乎张礼然的意料,张金并没有在家瞎折腾。她只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相框。百动不如一静,这样子反而比歇斯底里地哭闹更叫人揪心。张礼然看着几乎已经凝成一座雕塑的张金,伸出手拍拍她的肩,示意道:“阿金,我回来了。”

没有任何动静。张礼然又连唤了好几声,连拍了好几下,也没能将她的魂召回来。因瘦削而显得嶙峋的骨骼,因心碎而变得僵硬的肌肉,以及截留了空气中所有凉意的罩衣,都让手感与街心公园的铜制雕塑无异了。没奈何,张礼然只得顺手拿起散落在木质茶几上的另几个相框,逐一看过去。照片是五花八门的:有校园风,也有街头范儿;有日系小清新,也有英伦学院派;有邻家女孩般纯净甜美友善可亲的,也有partyqueen般光芒闪耀遥不可及的;有穿polo衫戴黑框眼镜变身90后的,也有头顶银牛角脖挂银项圈扮少数民族的……这一组风格各异的艺术照,充分展示了张金各个侧面和各种可能性。

她又勾下腰,从布艺沙发上拾起面朝下扔着的两个相框。才翻转过来,张礼然就愣了一下。哑光的纸面上,赫然是才被她呛得阵脚大乱的俞可涵。二维的他并没有三维世界里那么狼狈,不过拜摄影师所赐,原先的浓眉大眼生生给照成了斗鸡眼。戴着金色发箍的张金则趴在他半边肩头上笑,鬓角旁插了朵素粉色的花,人和花一样明艳动人。

张礼然看到他们身后的墙上挂满了常用于新人的装饰,便问:“你们的婚纱照?”

依然没有回答。倘若张金可以作答,那么答案是——NO。那只是艺术照而已。张金去年过生日前,一时兴起去拍了组艺术照。为奖励俞可涵的全程作陪,张金央了摄影师给他俩也照了几张,权当为来年拍婚纱照热身。哪晓得刚翻过旧历的年尾,事情就出了变故。最后,婚纱照泡汤了,那几张已成绝唱的合影却成了念旧的寄托。

另一个相框里,是张被处理成灰黄色调的“老照片”。画面上的张金,身上穿一件香槟色旗袍,手中撑着一把藕粉色油纸伞,袅袅娜娜地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俞可涵捏着车把站在她身后,几乎是将她整个儿圈在怀中了。他那掩在藏青长衫里的胳膊,将整张淡色照片分割成了两个视觉区域。自腰身以下,愈看便愈发教人联想到交际场上那些风情万种、摩登时尚却又完全保留了中国古典美的名门淑嫒;腰身以上,尤其当视线落到头脸,却又觉得是民国时的女学生模样。妩媚和清纯、古典和洋气,这些对本该截然相反的词汇,在她身上得到了神奇的统一。

在此之前,张礼然只是“知道”张金很漂亮。看了那张照片后,她才真正“意识到”张金的漂亮。两者之间的差别,大概可以借用她对死亡的认知历程来说明。很小的时候张礼然就知道每个人都会死,就像每个人都要呼吸一样顺理成章。可是,当她某一天意识到这个词就等同于再见不到圣斗士星矢和再吃不到酒心巧克力了之后,死亡才露出了它可怕的面目,并成功地在幼小的心灵上种下恐惧和敬畏。

被张金随意散落在身侧的照片已经这么美了,那被抱在她怀间贴在她心口的,又该是怎样的美艳不可方物呢?尽管猜到其上也必然有俞可涵,但张礼然还是没忍住好奇,尝试地从张金怀中把相框往外抽。她才使了点劲,被悲伤施了定身术的张金就猛地活过来了,下意识地就把相框抱得更紧,整个人也往沙发深处退。张礼然愕然地看着她,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中,不知该往哪放。张金怔怔地瞪着面前的人,好一会儿才吐出几个字:“回来了啊。”

神智重回人间的张金依然保持了那副谁也不许抢的架势。张礼然只能讪讪地放弃,而后举起那张民国风的照片自我解围道:“阿金,我好喜欢你这张的。”这倒也是真心话。与照片一对比,真人未免憔悴得过分了。原先还多少有些丰润的下巴,此刻都尖成了梭子。颧骨也仿似河床上的石头,在枯水时节里日渐浮现。除此之外,干裂的唇瓣、掉皮的鼻翼、耷拉的睫毛、失神的双眼、以及紧蹙的眉头,无一不显示出她曾遭受过怎样的煎熬。真真是,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张金定定地看着那张照片,继而低下头去,偷偷从胳膊与身体间的小缝里瞄了一眼怀中的相框,隔了许久才“哦”了一声。见她这样,张礼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正唏嘘着,张金忽而看过来,唇边轻轻地抖落几个字:“我想喝酒。”

“好,我陪你喝。”张礼然自告奋勇地承揽了这一浩大的工程,全然不顾自己肚子里已经装了几两白酒。她晓得,张金一难受就会借酒浇愁。虽然一直觉得这很不好,可张礼然也不得不承认,一醉方休的确是个暂时解脱的好法子。她正想着,就见得张金静静走回卧室,继而拿出个扎着红布的小黄陶罐来。

那是埕十五年陈的女儿红。生女酿酒埋藏,嫁女掘酒请客,江南自古就有这等风俗。张金出生时,猪肉都还得凭票供应,酒就更不要说了。所以直到后来赶上市场经济,她阿爸才在她十岁生日时按老家规矩给她补了这么一埕。当然也没埋在土里。住完石皮弄堂又住工人新村,城厢的地界里哪有地方给埋呢?因而是塞在布满灰尘和潮气的床板底下。在张金离开六川前一晚,张建东把这坛酒给翻出来了,连同宝贝女儿一道郑重其事地托付给了俞可涵。可惜,这一埕酒开封的时间,并不是张金的出嫁之日,而是她前未婚夫的大喜之日;这一埕酒的用途,也不是洞房花烛前的合卺共饮,而是与另一天涯沦落人的销愁对酌。光想想都觉得讽刺。

张礼然可不晓得这里头的渊源。她只见着对方变魔术般地拿出个古色古香的罐子来,讲是黄酒。关于这种酒的一切,张礼然都是听小婶说的。因而,她满怀欣喜地凑上去接过了酒瓮,又兴致勃勃地从自己那堆杯盏中新挑了个。

张金就没有新杯子了。在杯盏的世界里,她只有跳绳小熊一个朋友。这个忠实的伙伴在这些年里陪她尝过了清水、咖啡、牛奶、姜茶、蜂蜜、橙汁、啤酒等等液体,亦陪她尝过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此刻,它一如既往地跳着绳,并一如既往停留在跳起的最高点。

“来,杯子给我。”张金一边说着,一边摆弄着酒坛。泥封初启,一股浓郁的气味便扑鼻而来。张礼然被熏得差点儿背过气去。张金双手抱着坛肚,将坛口向着杯碗倾斜。入杯是晶莹透亮的焦糖色液体,伴随着水流撞击杯壁的声音,潺潺湲湲有如山涧。张礼然跪在茶几边支着腮帮子地看,睁得大大的眼睛同正被倒出的酒一样,在顶灯映照下发出盈盈的亮光。

酒斟好了。端起来之后,张礼然愈发觉得黄酒的气味实在不敢恭维。她被熏得从鼻子到脑袋都是翻江倒海的,没奈何只好屏住呼吸抿了一口。然而这口感也教人禁不住。张礼然一直不喜欢酒味,因为那就是一股乙醇的味儿。但是,与红酒的苦和白酒的辣不同,黄酒古怪得很难用词语形容,喝着简直像同时灌了急支糖浆和板蓝根冲剂——唔,应该就是那种味道,而且颜色也差不多。

硬着头皮喝了几口,张礼然感到胃里活络起来了。她不晓得是黄酒里的暖身因子发挥了效用,还是它跟胃液里的白酒产生了某种化学反应。反正这种活络让张礼然下意识地抓过一个靠垫抱在怀里,捏成拳并正微微颤抖的右手隔着厚厚的麻布和棉花抵住上腹。见她如此,张金忽而起身,抄起酒坛就向厨房走去。被疑惑的喊声叫住之后,张金回身晃了晃酒坛,解释道:“热一下吧,省得凉着胃了一会儿你又叫疼。”

张礼然望着张金,为着这番体贴而感动万分。她靠在厨房门上,看着张金点火、调火、温酒,然后在一阵轻微的沉默后陡然发问:“阿金,你——会不会就回六川了?”当收到俞可涵的请柬时,张礼然才猛然意识到这是个多大的问题。她担心张金就要无牵无挂地告别这个城市了。这样一来,没人会给她做饭了,没人会陪她面对熄灯后满满一屋的黑暗了,没人会每天说一句听起来乏味实则非常贴心的晚安了。

张金却理解错了意思,以为是问自己国庆的安排,便应道:“对啊。我买了三号晚上的票,四号早上到……”如前所述,那位给张金小鞋穿的副总还没转投新东家,所以倒霉的她在大好假期时得连加三天班。“……七号下午走,八号清早回来。哎,你说这川宁高铁还得多久才建好啊?早点通车了该多好,我这四五个小时回去,路上能节省出一天出来呢。”

那总归比我家好。又没有动车,又没有直达,特快也得一天一夜。张礼然暗暗想,随即纠正道:“不,我想问你的是,你,会不会以后就不在宁都呆了?”说这话时,她死死地盯着张金,生怕漏听了重要话语。

张金半转过身来,目光温软地看着她,说:“不会啊。我舍不得你的。”这是理由,但不是唯一的理由。诚然,经过这三个月的朝夕相处,她跟张礼然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但也只是好朋友而已。平心说来,张金真正舍不得的,大概是因为解决了宁都户口而背上的违约金吧——如果现在辞职,数额是二乘两万。

“那么你呢?你还打算待在这儿吗?”她继续用那温软的目光将张礼然笼罩其中,似乎是希望对方点头确认。十月底时,张礼然也要回学校了。她们这学期虽然没课,但是要进行中期考核加开题答辩。这事张金早就晓得,但那是在张礼然决意放弃林宣赜之前晓得的。既然张礼然觉得俞可涵结婚后张金就再没有留在宁都的理由了,那么张金当然也可以认为,张礼然答辩完也没有再回宁都来的必要了。

可是,并非每个人都会因为某个人而选择某座城。对张礼然而言,这尤其适用。若非如此,当初她也不可能成功地说服父母支持她突发奇想地跑来一不着家二不着校的宁都实习。鉴于他曾在这里度过人生最美好的七年,张义山对自己女儿的决定破天荒地没有横加干涉。刨除初来时的水土不服,张礼然对宁都总体还是比较满意的。甚至可以说,她喜欢这座城市:喜欢它循制《周礼》营造的布局,喜欢它以龙之九子命名的城门,喜欢它供奉洪荒四兽的神殿,喜欢它依三垣而治的区划,喜欢它典故俯拾即来的街道……这个城市本身蕴含了太多的东西,与林宣赜无关的东西。

幸好,幸好!这场博弈中的任一方终究都没选择离开,不然故事就该是另一番走向了。如果当真有平行宇宙存在,或许在此可以窥探到另一种可能——即便是都回了六川,但住在远郊宿舍里的张礼然和住在市区家中的张金,来往和联系都越来越少,然后终于在某天又回到大三大四那种毫无交集的状态里去了;再后来,顺利取得硕士学位的张礼然在父母强令要求下回了家乡,并与已在省发改委工作的瘦皮猴结了婚,张金则在兜兜转转之后嫁了一个大学教授,女儿虽是丈夫带来的,但跟她还挺亲,一家三口生活富足,其乐融融。

如此结局也未尝不好。然而,每个人的命在其降生之前就已经事先写好了。因此,这个宇宙里的张金和张礼然都还留在宁都,并对正在缓慢应验的各种谶语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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